余浩:孙老师,我今天看了您记录的十几份病案,发现羌活、独活这两个药搭配起来使用频率很高,今天您就讲讲这个羌活、独活这个药的用药心法,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孙曼之:不是,这没什么秘密。风药的使用,从现在的书来看啊,《局方》(《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外台秘要》、《千金方》,起码这三本书,它都是风药湿药占相当的比例,应该说跟那个时代风药是主流。李东垣他的方子不是风药就多嘛,李东垣给风药定位,他说:风者,春也、木也、生发之气也。他是根据这个观点来用风药的。所以呢,“升阳除湿汤”啊、“升阳散火汤”呀,它都离不了风药。风药的作用在于能够开瘀,能够疏肝,能够畅气,这在那个时代是很平常。咱们现在人就感觉到奇怪了,这是后来的历史发生了变化。从明清“温病”产生以后,风药慢慢受到了抛弃。主要是朱丹溪写的《局方发挥》里面批判了当时医生好用风药的毛病,好用辛燥药的毛病。他这个说法当时是正确的,朱丹溪这篇文章本身就有很大的启发给后人。到了张景岳他们就受了朱丹溪的影响,好用补阴的药,生熟二地,而这个观点又给叶天士这些人很大的影响。从这以后“温病”就走上了这个道路了——以滋阴为主,重视滋阴、重视泻火,反对辛燥。除了反对辛热,还反对辛温的过于燥,所以像风药这一类,后世就不太用了,被视为鸩毒,认为这些东西是破坏性的。这实际上是走向另一个极端,走向偏了。
等到上一世纪二十年代左右,丁甘仁他们的弟子开始编新时代教材的时候,就受“温病”的影响。因丁甘仁就是受“温病”的影响,很少用风药,所以他们在编教材就有很多的问题,就没指出风药的历史地位和过去中医的传统。就是说是风药在清代以前都应该是疏气、疏肝的主要的药。这事到后来又不提了,好像失传了似的,现在一看到风药都感到很奇怪……很多人都问我:你这是一种特殊的风格?其实不是特殊的风格,我强调的是全面地学习中医,我们应该善于运用“温病”他们的丰富的遗产,另外我们也应该继承金元以前——朱丹溪以前,用风药的经验。那个时代能成为主流肯定有他的道理,肯定有他的疗效。不然,孙思邈也不会忽悠人,对吧?他们能那样用,肯定有他们接受的疗效,不过后人不知道就是了。
我开始学医的时候,买了一本《千金方》,精装的,翻开一看我就傻了眼,这怎么都是这些药啊?这这这……咱们老孙家都不会用,不要,哎呀,不会用那个清凉的药,它全都用这些……什么羌活呀独活呀藁本呀川芎呀,还有什么辛热的那些药,他们都用得很熟练。他们那些方子无非就是这些药转来转去,所以我看一看就放下了。我说时代进步了,这些东西落后了,肯定是落后了,不应该翻开,这几十块钱都赔了,买这本书实在没用,从那以后我就连看也不看。
我怎么对于风药能够有认识?这是因为有事实把我逼的。举一个例子,我那儿子半岁的时候拉肚子,因为没有及时地看,我都忘了为什么引起拉肚子,反正拉肚子拉了半个月也看不好。后来拉得都坐不住了,我也没办法。我用了咱们常用的这些方子什么“参苓白术散”了,这些正规书上头说的这些,没有一样管用的。最后没办法了,用那个“理中汤”,还不行。在这种情况下,我就翻开了那个李东垣的《脾胃论》。把他那里面的药凑合了几样,因为我不太懂那个道理,我看他治拉肚子全都用风药,所以我就把他那个药,羌活、独活、防风就拿出来四五样,甘草,只是简单的四五样药,那小孩也吃不了多少药,我捏一点点,给他一煮,二三调羹勺,一喝以后他第二天就不拉了,立即就停止。后来,总共可能就是喝了一次或者两次,反正他那个病就再也没拉。虽然我把他的病治好了,但是因为不理解病机,所以我也没有推广,也没有总结,也不会总结。对于《脾胃论》可以说是看不懂,只是表面上的文字似是而非。后来又碰见了几个类似的病,老是治不好,实在没招了,我就用这。有一个肚子疼的,没招了,我就用李东垣的方子,一治他也好了。还一个胸疼的人,我用那个胸痹那一类方那就无效。最后还是用风药治好的。当时我都用风药治好了好多例子,但是我都藏在内心里头,从来没给人宣传。因为从内心里头我存在着疑问,我觉得这是最后没办法的一招,不一定是普遍的规律,我当时不是这样认识的。
咱们这是基层的医生有一个特点,人家病人能来,用满怀期望的眼神儿看着你,你一次失败,不要紧,你再来,你十次失败他还不要紧,在这种情况下是你最痛苦的时候,哈哈哈。你说你咋弄,对吧?哎呀,他就对你相信。他说“你看孙大夫,我知道你这人诚实不骗人,你给我研究研究,总有办法嘛。不就这么大个病嘛,对吧?我相信你,诶,我不埋怨你,你就给再想办法。”有的最终还是没治好,嗨。我现在还经常说起一个病例,有一个肚子胀病人,我始终治不好,哎呀,费劲了。那个肚子胀病在我的脑海里面就存在了一二十年,那个病,把他的脉象啊,形象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一直期待有一天看书或者触类旁通或者别人给我一传,豁然开通,有那么一天能治好他。后来真的有一天我想通了!我从李东垣那个道理上开通了,我知道要升阳就要靠风药,风药者是春也。他是人与天地相应,你人体里面,你泻就是冬,对吧?你要这个发,你就是春,就是风药,才能发。这里面当然有一个悟,现在中医的一些错误说法造成的误区,教材他们都说是疏肝用柴胡,其实柴胡不是辛温,对吧?你就说它是苦甘苦平,它不是两种说法嘛,不管是苦甘苦平,它总而言之不是辛药。它就没发的力量,它怎么疏肝?你从性味上来说道理不通。那么,柴胡的作用是什么?柴胡的作用就是驱除余热。所以,在《伤寒论》里面你看,汗一出,下一步怎么办?下一步就用柴胡。那是很显然,就要用小柴胡。汗一出就得用柴胡。那么,不出汗当然要解表了。可以看出,柴胡其实就是驱除余热,这个不光从这一个方上,从好多方都能证明这个问题。所以,我后来就明白了,其实咱们开始走弯路都是受这个教材的影响。“柴胡疏肝散”,它不是这样解释嘛。其实“柴胡疏肝散”所起的作用是香附和川芎,而不是柴胡,柴胡是因为你瘀,瘀则有热,它提出给热邪留一个路,它作用的是香附和川芎。这样正确地理解对于我来说那是很不容易转弯。你想现在看的那些新书,他们都没有这种说法呀。你要自己领悟到《伤寒论》上的柴胡起什么作用,这本身就不容易了。领悟了以后你还要过渡到那个对方药的认识,所以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几乎就……哎呀,几乎用了十年,我觉得我都摸索得够快,但是也是在十年。在十年以后,我就终于从理论上把这个道理明白了。哎呀,我那个时候把那个肚子胀没治好,他要是现在再来的话我一定给他治好,我心里很欣喜。
从这以后呢,我就在这方面就注意了。把《千金方》又拿出来了,哈哈。积满灰尘的《千金方》,我拿出来拍一拍,哎呀,我这个时候才知道,咱们老孙家人还是有能力的,就是呀,但那个时候咱不理解嘛,对吧?为了研究风药的,我就找《外台秘要》。因为《千金方》有一个缺点:不说这些药的来源,不说方的来源。《外台秘要》的好处在于它下面都注着来源。可是当时我没有《外台秘要》,所以光为了这我到西安去了几次,到陕西中医研究所借的书,当时回来好一部分还是影印的、复印的、手抄的,把它那个总结了一遍,下了一顿苦功夫。从这以后我就对于风药有了一个理论的认识。再举一个例子,拉肚子治不好。古人怎么治?你只要看一看《寓意草》上面那个喻嘉言,他有一个逆流挽舟法,就是“败毒散”。“败毒散”就是风药,它起的作用就是就是生发,让脾气往上走,一走他就不泻了。他那个案很精彩,我相信喻嘉言他对这个“败毒散”理解是学有渊源。中医就是呀,几千年人家一代一代,他都有他的渊源,他不会是他个人想出来的,突发奇想。
余浩:您提到“败毒散”,提到风药,使我想起了一个病案,因为我手里有个病号,长期大便是稀的,不是拉得很厉害的,就每天三到四次大便,溏便,吃“理中丸”吃过,吃了很多治不好。后来他在外面呢找了个中医看别人开了,羌活、独活、防风这些药,再加点其它的很简单,加点炮姜啊,这样调脾胃,他只有吃了一次,竟然大便很好,金黄色成条了。当时我就我就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有个“痛泻药方”,方子里面就用了防风,其实就是考虑到“风盛则动”,是不是?风盛则动——肠道排的比较快啊,把这风一除走呢,它肠道就蠕动得慢些,风一除,他就好些了,我是这样理解的。但没想到风药能升阳,您刚才说到,“风者春也,春能生发阳气,其实这个是更高的层次”。
孙曼之:“败毒散”作用点在于脾胃。它其实是在胃上,从脾胃上往上发的。风药有广泛地用途。你比方说是胸痹,当时疼得不行,几味风药就立刻可以止住。它用通经络,就是羌活独活加上川芎啊,如果他大便不稀的话就加上当归、甘草这一类的药,川芎,马上就可以去,它的用处极其广泛。你以后就可以注意一下,我在一些书上就会提到这一点。现在的人实在不知道风药是怎么回事,其实这是中医的主流。
余浩:再请教您一个问题,这个阴囊潮湿你怎么治的?
孙曼之:阴囊潮湿不是湿热下注吗?湿热下注的话就是一般来说都和喝酒有关系。应该说绝大部分都和喝酒有关系。治疗的方法呢,就是因为它潮湿是湿嘛,风能胜湿这里面还是风药是关键。风药胜湿,然后呢既然是湿热,那么离不了“二妙散”再一个,它在下焦陷着,它陷着不能升提起来。如果有气虚有汗多这种症状,应该加上黄芪,就大致上就是这是,就是“二妙散”加上风药,加上黄芪,因为他有瘀热嘛,给瘀热要留一条路,一般还要加一个柴胡,少阳的瘀热。
余浩:为什么我提这个病呢?因为这个病人它除湿上这个思路有效,但往往不是很理想。我曾经有一个病号,阴囊潮湿,经常出汗,在很多地方治疗无效,找到我时,就对我说,“你就放开治吧,该咋治就咋治。”当时我没有用风药,用“二妙散”加了些升阳补气的药,另外还加点利湿的药。因为他小便黄,结果吃了治了一个月,有些效果,但没治愈……
孙曼之:这是因为阴囊潮湿一般来说不应该,不要过于地渗湿,渗湿你就把它降下来了,它已经到最低位了,你降也未必能增强尿量,也不一定就有出的路,其实你把它提上来,一到脾上人家自己就上行于肺......他只要能提起来提到脾胃,所以风药是很重要的,对这一类的病。
余浩:您这一说,风药的使用就涉及到很多病人了,比如妇科的带下病,另外男性的前列腺炎都可用?针对湿邪导致的疾患,这个风药都是可用的……
孙曼之:这个里面我学过其他老中医的经验。当初我对于风药使用认识的开始,我开始治那个带下,有治好的有治不好的……很难把握,那根本就没把握。谁知道能治好不能治好。后来呢,我看到有一个杂志上有一个老中医经验,他的方就是荆芥、防风、蛤壳、茯苓大概就是……哎呀,也许还有个苍术,就这四五样药,特简单。但是我觉得他既然能拿荆(介)防(风)我一想有道理,这玩意风兴疏泄,对吧?你不断地分泌,这不是属于风嘛。这老头还拿个荆防放进去,我觉得他有道理,有道理,我就把那个方子抄下来。抄下来一用,果然有效。诶,他就第一诊就有效。后来,随着我对风药的越来越多的掌握,我就把苍术也加进去了,那就效果就更快了,现在的效果就比那会儿就更快了,比他那个方还要快。他那个方就有效,第一次用就有效,荆防就明显地有效果,就减了。
我要再给你举个例子,我有一个徒弟叫赵红军,在西安,他是我早期的徒弟。他在我这儿的时候,我就善于用风药,但那个时候我的理论不很成熟,他也是刚从学校毕业,所以就不太理解,甚至于还不以为然。后来呢,到二OO三年的有一天,他给我打个电话,他说是他昨天正给人看病着,忽然晕倒了,晕倒了以后有人就打120,120来了以后测他体温38度多,心率220,然后送到医院里。他同学当主治医师,给给他挂吊瓶,他的体温不退,高烧不退,没办法,这一天一夜了他都不退,用尽了……掉换了几样抗菌素,还是不行。他有气无力给我说没辙了,“我眼睛都不敢睁,我一睁就天旋地转,他说你能不能来一下?”我说行,马上就来。我到他那去的时候都到晚上十一点了,他当时心率180,体温在38度多一点儿。我把情况问了以后,就给他开了风药,他脉洪大。我走的时候,药房的门都关了,他家属在那儿敲人家那药房的门呢。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他给我打电话,说孙老师,我已经出院了。我说:诶,你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他说昨天晚上喝了一煎药,今天早上还没喝第二煎呢,现在心率是80,体温是37度以下,完全正常,所以就出院了。后来他紧跟着就过来我这了。过来以后说,“我多年以来对于你使用风药,我实在不明白,这它竟然有这样快的效果!哎呀,我实在是服了。”然后他就在这儿呆了几天,每天都翻我的医案,又是拍照呀,又是抄呀,一直问我呀。从这以后他也会用风药了,他治病的效率也就马上提高了很多。临床效率,很多种病他都能对付了,这也就是风药的威力。
余浩:孙老师!风药的使用指针不是指患者体内有没有风的问题,风者,春也、木也、生发之气也。春天具有生发之气,风药就好比是春风,把他这个生发调动起来,让脏器充满活力。就好像进入春天的状态,对风药的理解,必须站在一个较高的层面来看待。它不是简单除风的问题,它使人的脏腑回到春天的状态,取的是春天这个相。如果深入理解风药,对于癌症病人,如果病邪深入脏腑,这时运用风药,让脏腑回到春天状态,从冬天进入春天,这也是取相啊,回去要琢磨琢磨。如果通过羌活、独活的运用,引出一个风药运用的理论体系,这样应该说收获很大了。
孙曼之:嗯,你看一下李东垣的《脾胃论》。他在这方面的论述比较细。
余浩:您提到的千金方我以前也看过,我一看就头疼,这些方子咋回事,很多的确看不懂。
孙曼之:就是。每个人都是这样,你光看他那些方你就莫明其妙,你真就晕了。
余浩:您今天关于风药的一席话,让我想通了不少,所以回去以后还要研究,今天有您这一点拨,就明白不少了,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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