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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文人治医与中医面临之挑战
理论―实践脱节与文字之医
理论―实践脱节,即书本上的知识,包括教科书知识,并不能完全指导临床实践。这是中医学术发展未能解决的首要问题。形成理论―实践脱节的因素比较复杂,笔者认为欲分析解决这一问题,必须研究中医学术发展的历史,尤其是正确剖析文人治医对中医学术的影响。
迫医巫分野后,随着文人治医的不断增多,中医人员的素质不断提高,因为大量儒医的出现,极大地提高了医生的基础文化水平。文人治医,繁荣了中医学,增进了学术争鸣,促进了学术发展。
通医文人增加,对医学发展的直接作用是形成了以整理编次医学文献为主的学派。如许叔微、王肯堂、张景岳、沈金鳌、徐大椿等,他们步入医林之前均为享誊文坛的文人。由于儒家济世利天下的人生观,促使各阶层高度重视医籍的校勘整理、编撰刊行,使之广为流传。
文人治医对中医学术的消极影响约有以下诸端:
尊经崇古阻碍了中医学的创新发展。
两汉后,在儒生墨客中逐渐形成以研究经学,弘扬经书和从经探讨古代圣贤思想规范的风气,后人称之为经学风气。这种学风对医学之影响自宋代始已十分显著,严重地束缚了医学的发展,近人谢利恒曾指出:“儒家所谓道统者,移之而用于医者,于是神农、黄帝犹儒家之二帝三王,仲景、元化犹儒家之有周公、孔子矣。于是言医者,必高语黄农,侈谈灵素,舍是几不足与于知医之列矣。”一语道中了儒家尊经崇古之风给中医学带来的影响。宋以来,中医基础理论方面的著作,几乎均以对《内经》《难经》《伤寒论》的注释与发挥为主要形式,于解释不通,已见有悖之处,宁可提出所谓错简、脱衍等故,也不敢自立新说。
医经研读、类编、校正、考据、荟萃、发微、问难解惑、钩玄构成了当时医学著作的主体。如徐灵胎所说:“言必本于圣经,治必尊于古法”,经典著作乃“金科玉律,不可增减一字”。尽管这些文献的整理对文献保留作出了贡献,但成为一种时尚,则将习医者带入尊经泥古的误区。儒家“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一直成为医学写作的指导思想,这种牢固的趋同心理,削磨、遏制了医家的进取和创新。
尊经泥古带给医坛的是万马齐喑,见解深邃的医家亦不敢自标新见,极大地禁锢了人们的思想,导致了医学新思想的难以产生及产生后易受抑压。也导致了人们沿用陈旧的形式来容纳与之并不相称的新内容,从而限制了新内容的进一步发展,极大地延缓了中医学的发展。
奢谈玄理,无谓争辩。
我国现代科学的前辈任鸿隽先生,在《论中国无科学之原因》中指出:“秦汉以后,人心梏于时学,其察物也,取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择术也,骛于空虚而行避实际。”一些医学家受理学方法影响,以思辩为主要方法,过分强调理性作用,心外无物,盲目夸大了尽心明性在医学研究中的地位,对医学事实进行随意的演绎推理,以至于在各家学说中掺杂了大量的主观臆测、似是而非的内容(宋代以前文献尚重实效,宋代以后则多矜夸偏颇,侈谈玄理,思辩攻讦之作)。
无谓争辩中的医家,所运用的思辩玄学的方法.使某些医学概念外延无限拓宽,反而使内涵减少和贫乏,事实上思辨只是把人引入凝固的空洞理论之中。这种理论似乎能解释一切,实际上却一切都解释不清。它以自然哲学的普遍性和涵容性左右逢源,一切临床经验都可以成为它的诠注和衍化,阻碍和束缚了人们对问题继续深入的研究。理论僵化,学术惰于创新,通过思辩玄学方法构建的某些理论,不但没有激起后来医家的创新心理,反而把人们拉离临床实践的土壤。如薛立斋、赵献可的“肾命说”,孙一奎的“三焦说”。张景岳对朱丹溪的无谓争辨。实际上,三焦、命门之争,玄而又玄,六味、八味何以包治百病?
无病呻吟,附庸风雅的因袭之作。
“立言”的观念在文人中根深蒂固,一些稍涉医藉的文人,悠哉闲哉之余,也附庸风雅,编撰方书,有的仅是零星经验,有的只是道听途说,或率意为之、东拼西凑的因袭之作。对此,有一些医家也曾提出批评。
重文献,轻实践。
受到经学的影响,中医学的研究方法大抵停留在医书的重新修订、编次、整理、汇纂,呈现出“滚雪球”的势态。文献虽多,而少科学含量。从传统意义上看,尚有可取之处,但在时间上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因为这样的思想延缓了中医学的发展。
医经系统,历代数百注家,或节录或串讲,洋洋大观。
伤寒系统,有人统计注释《伤寒》不下千余家,主要是编次、注释,但大都停留在理论上的发挥和争鸣,甚或在如何恢复仲景全书原貌等问题上大作文章,进而争论诋毁不休,站在临床角度上深入研究者太少了。马继兴先生对《伤寒论》版本的研究,证明“重订错简”几百年形成的流派竟属子虚乌有。
方药系统,或简编,或扩编,历代本草方书洋洋大观。
各科杂病系统不成体系。因为在这个系统中,绝大多数医著实际上是方书。如《刘涓子鬼遗方》《妇人大全良方》是外、妇科著作,还是方书?当然列入方书更为恰当。有少数不能列入方书系统的,也是多方少论。
整个中医研究体系中重经典文献,轻临床实践是十分明显的。
一些医家先儒而后医,或弃仕途而业医,他们系统研究中医时多己年逾不惑,还要从事著述,真正从事临床的时间并不多,即使写出有影响的医著,其实践价值仍需推敲。
苏东坡曾荐圣散子方,某年大疫,苏试用圣散子方而获效,逾时永嘉又逢大疫,又告知民众用圣散子方,而始误病情者甚伙。东坡序曰:
昔尝见《千金方》三建散,于病无所不治。孙思藐著论以谓此方用药节度不近人情。至于救急,其验特异,乃知神物效灵,不拘常制,至理开惑,智不能知。今余所得圣散子,殆此意也钦。自古论病,惟伤寒至危急,表里虚实,日数证候,汗下之法,差之毫厘,辄至不救。而用圣散子者,不问阴阳二感,状至危笃者,连饮数剂则汗出气通,饮食渐进,更不用诸药连服取差。其轻者,心额微汗,正尔无恙,药性小热,而阳毒发斑之类,入口即觉清凉,此不可以常理诘也。时疫流行,平旦辄煮一釜,不问老少,各饮一大盏,则时气不入其门。平居无病,空腹一服则百疾不生。真济世之宝也……(圣散子方中多为温燥之品)
陈无择《三因方》云:此药实治寒疫,因东坡作序,天下通行。辛未年,永嘉瘟疫,被害者不可胜数。盖当东坡时寒疫流行,其药偶中而便谓与三建散同类。一切不问,似大不近人情。夫寒疫亦自能发狂,盖阴能发燥,阳能发厥,物极则反,理之常然,不可不知。今录以备寒疫治疗用者,宜审究寒温二疫,无使偏奏也。
《冷庐医话》记载了苏东坡孟浪服药自误:“士大夫不知医,遇疾每为庸工所误。又有喜谈医事,孟浪服药以自误。如苏文忠公事可惋叹焉。建中靖国元年,公自海外归,年六十六。渡江至仪真,舣舟东海亭下。登金山妙高合时,公决意归昆陵。复同米元章游西山,避署南窃松竹下。时方酷暑,公久在海外,觉丹中热不可堪。夜挽露坐,复饮冷过度,中夜暴下,至旦惫甚,食黄茂粥,觉稍适。会元章约明日为筵,俄瘴毒大作,暴下不止。自是胸用作胀,不欲饮食,夜不能寐。十一日发仪真,十四日疾稍增,十五日热毒转甚。诸药尽却,以参苓汾汤而气哀止,遂不安枕席。公与钱济明书云:某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此划者无数,造晓乃止。困惫之甚。细察病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当用清凉药,已今用人参、茯苓、麦门冬三味煮浓汁,渴即少啜之,余药皆罢也。庄生闻在宥天下,未闻治天下也。三物可谓在宥矣。此而不意在天也,非吾过也。二十一日,竞有生意,二十五日疾革,二十七日上燥下寒,气不能支,二十八日公薨。余按病暑饮冷暴下、不宜服黄茂。追误服之,胸胀热雍、牙血泛溢,又不宜服人参、麦门冬。噫!此岂非为补药所误耶?”
林昌彝《射鹰楼诗话》亦有如上之记载。
文人治医,其写作素养,在其学问成就上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不是其在临床上有多少真知灼见。在中医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医学著作并非都是经验丰富的临床大家所为。
众所周知的清代医家吴鞠通所著的《温病条辨》全面总结了叶天士的卫气营血理论,成为温病学术发展的里程碑,至今仍有人奉为必读之经典著作。其实吴鞠通著《温病条辨》时,从事临床只有六年,还不能说是经验宏富的临床家。
《温病条辨》确系演绎《临证指南》之作,对其纰谬,前哲今贤之驳辨批评多为灼见。研究吴鞠通学术思想,必须研究其晚年之作《医医病书》及其晚年医案。因《温病条辨》成书于l798年,吴氏40岁,而《医医病书》成于道光辛卯
(1831)年,吴氏时已73岁。仔细研究即可发现风格为之大变,如倡三元气候不同医要随时变化,斥用药轻描淡写,倡治温重用石膏,从主张扶正祛邪,到主张祛除邪气,从重养阴到重扶阳……。
明代医学成就最著者,一为李时珍之《本草纲目》,一为王肯堂之《证治准绳》。《证治准绳》全书总结了明代以前中医临床成就,临床医生多奉为圭皋,至今仍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但是王肯堂并不是职业医生、临床家。肯堂少因母病而读歧黄家言,曾起其妹于垂死,并为邻里治病。后为其父严戒,乃不复究。万历十七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受翰林院检讨,后引疾归。家居十四年,僻居读书。丙午补南行人司副,迁甫膳部郎,王子转福建参政……独好著书,于经传多所发明,几阴阳五行、历象……术数,无不造其精微。著《尚书要旨》《论语义府》《律例笺释》《郁冈斋笔尘》,雅工书法,又为藏书大家。曾辑《郁冈斋帖》数十卷,手自构拓,为一时刻石冠。
林佩琴之《类证治裁》于叶天士内科心法多有总结,实为内科之集大成者,为不可不读之书,但林氏在自序中讲得清清楚楚:本不业医。
目尽数千年,学识渊博,两次应诏入京的徐灵胎,亦非以医为业,如《泅溪医案》多次提及:非行道之人。
王三尊曾提出“文字之医”的概念(《医权初编》卷上论石室秘录第二十八):“夫《石室秘录》一书、乃从《医贯》中化出。观其专于补肾、补脾、舒肝,即《医贯》之好用地黄汤、补中益气汤、枳术丸、逍遥散之意也。彼则补牌肾而不杂,此又好脾肾兼补者也。……此乃读书多而临证少,所谓文字之医是也。惟恐世人不信,枉以神道设教。吾俱其十中必杀人之二三也。何则?病之虚者,虽十中七八,而实者岂无二三,彼只有补无泻,虚者自可取效,实者即可立毙……医贵切中病情,最忌迂远牵扯。凡病毕竟直取者多,隔治者少,彼皆用隔治而弃直取,是以伐卫致楚为奇策,而仗义执言为无谋也。何舍近而求远,尚奇而弃正哉。予业医之初,亦执补正则邪去之理,与隔治玄妙之法,每多不应。后改为直治病本,但使无虚虚实实之误,标本缓急之差,则效如桴鼓矣。……是书论理甚微,辨症辨脉则甚疏,是又不及《医贯》矣……终为纸上谈兵。”
“文字之医”实际的临床实践比较少,偶而幸中,不足为凭。某些疾病属于自限性疾病,即使不治疗也会向愈康复。偶然取效,即以偏概全,实不足为法。
文字之医为数不少,他们的著作影响左右着中医学术。
笔者认为理论与实践脱节,正是文人治医对中医学术负性影响的集中体现。
必须指出,古代医学文献临床实用价值的研究是十分艰巨的工作。笔者虽引用王三尊之论,却认为《石室秘录》《辨证录》诸书,独到之处颇多,同样对非以医为业的医家,如徐灵胎、林佩琴等之著作,亦推崇备至,以为不可不读。
目前,中医学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和前所未有的挑战:
临床范围的窄化,临床阵地的不断缩小.有真才实学而又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寥若晨星.信仰人群的迁移,观念的转变,全面发展中医临床已不复可能。
科研指导思想的偏差。不断用现代医学、现代科学去证明,去廓清中医学,中医永远处于这种地位。是难以按自身规律发展的。科研成果大部分脱离了中医药学的最基本特点,以药为主,医药背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中医教育亦不尽人意。由于教材中对中医学的一些基本概念的诠释,与中医理论大相径庭,或以偏概全,尤其是中西并举,使学生无法建立起中医的思维方式.不能掌握中医学的精髓,不能用中医的思维方式去认识疾病,这是中医教育亟待解决的问题。中医学术后继乏人,绝非危言耸听,而是严酷的现实。
在强大的现代医学冲击下,中医仍然能在某些领域卓然自立,是因为其临床实效,现代医学尚不能取而代之。这是中医学赖以存在的基础,中医学的发展亦系之于此。
单书健
1998年春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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