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配五脏,业中医者尽人能知,而几于尽人不能解。尊著《群经见智录》,以为《内经》之言五行五脏,本于天之四时,一语破的,扫尽模糊影响之论,大快人意。考五行字面,当溯诸《尚书·洪范》,其配五脏,则有二家不同之说。今文《尚书》欧阳氏说与《内经》同。《古尚书》说:脾,木也;肺,火也;心,土也;肝,金
也;肾,水也。许氏《五经异议》,谨案月令,春祭脾,夏祭肺,季夏祭心,秋祭肝,冬祭肾,与《古尚书》同。郑驳之云:月令祭四时之位,乃其五脏之上下次子耳。冬令在后而肾在下;夏位在前,而肺在上;春位小前,故祭先脾;秋位小却,故祭先肝。肾也,脾也,俱在膈【1】下;肺也,心也,肝也,俱在膈上。祭者必三,故有先后焉,不得同五行之义。今医病之法,以肝为木,心为火,脾为土,肺为金,肾为水,则有瘳也,若反其术,不死为剧。以上《五经异议》及郑驳俱见孔颖达《正义》。扬雄《太玄》,木藏脾,金藏肝,火藏肺,水藏肾,土藏心,从《古尚书》说。高诱注《吕览》【2】、《淮南》,则今古兼用,案而不断。此外,用《古尚书》说者不经见。夫医家治病,自当宗《内经》,用《今尚书》说,然今古二说之所以不同,医家自当研究,愿闻其不同之故。
尊著又谓:《内经》所言五脏,非血肉的五脏,是四时的五脏。持此义读《内经》,自能祛除重重障碍。然而窃有疑者,岂作《内经》者从未窥见血肉之脏耶?如其见之,又将何以名血肉之脏?将四时之脏与血肉之脏异用而同名耶?则吉医经虽无教科书方法,使人明白晓畅,亦不当以功用悬绝之两物混为一名,贻误后学之甚矣。若谓《灵》、《素》之脏腑皆指功用不指实质,则尤有难言者。华元化与仲景同时,其治病也,刳断肠胃,涤洗五脏,尤长于创伤疡毒,盖与今之西医相似,使元化以其术著书,必有斥名血肉之脏腑者。不幸元化之书不传,然《素问》、《灵枢》不应无片言只字涉及元化一派之术者,而谓《内经》五脏绝不指名血肉之脏耶?
《见智录·扁鹊传》第二案云:弋会在两乳下,属三焦。胸会去结喉三寸,为手足六经交会之点。考三焦经二十三穴,不及乳下,亦无气会之名。八会穴、气会、膻中,在两乳间,属任脉,亦非三焦经。又,任脉经穴在结喉下者,天突、璇玑、华盖,在结喉上者,廉泉、承浆,皆无胸会之名。大肠经扶突穴,在结喉旁三寸,一名水穴,亦非胸会,更非手足六经交会之点。旅箧中无《史记》,不能一考《集解》、《索隐》、《正义》,不识尊著所依据,尚能记忆一教之否?
以上三问,请不吝教诲,解其疑误。此外尚有不能已
于言者,信手写陈,不惮烦冗,幸卒览焉。
渊雷渊雷名彭年,在三之义,极应自名,顾报名时用字是以不改,今请如唐人以字行可乎医药知识极肤浅。曩读子部书时,尝一阅《内经》,亦仅浏览而已。去年有人勗【3】以学医,乃复取王冰注读之,三数篇后,懵然不知端绪,仍弃去。读仲景书陈修园、唐容川注,佐以<本经》三家注,若可解,若不可解。固知中国学问,不能如科学之步步脚踏实地,层累而上,反复玩味,当有豁然之日。乃勉强从事,事多暇少,仍不能卒卷。今岁从一针灸师学针,先熟经穴、手法,至治病周穴,惟恃歌诀。统计从师面授,为时匝月,实际不足五小时。苦不明诊断方法,及治此病必用此穴之故,尝举以问师,所答仍未得要领,然用歌诀治病,却能十愈六七,因思若能参究方脉,熟精《灵枢》,于针灸之理当大有裨益。适报载函授招生,信铁樵先生非滑头敛钱者,遂应征焉。
始读医书时,尝抱奢望,以为他日既得中医要领,再当旁求西医学,取彼所长,辅吾所短,更进而与西医相切磋,伸吾所长,补彼所短,其志盖不仅欲振中医于本国,且欲传中医于彼邦也。继而思之,其难有四。中西医于病理、病名、治法,截然不同,虽篇籍具在,而欲引彼证此,辄格不相入,一难也。欲通西医,既不能人医校留学,舍读书无由,然徒恃译本,所得几何?欲读西文医书,又苦不知目录,无从索购。昔治天算,求西籍之高深者,沪上西书坊林立,竟不可得。邮致二三册,费时四五月,动需数十金,幸而得西文医书矣。而西国文字又各科有特别意义,恃普通西文,亦复难通,二难也。业西医者,习闻师友诟厉中医之辞,胥以中医为卑无足道。正如光绪变法,八股冬烘留学归来,辄诋诃孑L孟也,又安肯与吾合作,三难也。兹事体大,必须同志相助为理,然环顾相识之业医者,其志将以求食而已。惟其求食,故惮于研索,惟其求食,辄思自秘而冀人以验方简法相告也。举世滔滔,中国学术之不进,皆求食之思【4】、阶之厉【5】也,夫孰肯附和吾狂妄之愿,四难也。
昨日第一期讲义未寄到,先求得《伤寒研究》、《见智录》二书,穷一日之力,遍读之,虽甚粗率,而于先生之创获,亦能窥见一斑,则觉语话打人心坎,向之所怀疑而格格不能自达者,解其大半。读时如看小说,不忍释卷。去年读《内经》,固昏然欲睡也。
讲义寄到,读开校演辞,先生之志何其与渊雷相似也。夫怀此学、抱此志,而事业不成者,吾则不信。函授之法,声应气求,学员中以求食为志者,固当不免,然披沙拣金,岂无一二同志?此则私心欣跃而不能自已者也。初嫌文字太深,印刷讹字太多,不便于普通学员,拟请改浅文字,而自任校勘之役,然学员而不能意会此种讲义,则其文字根柢之陋,难望于医学有深造矣,虽不更张亦可,先生以为何如?
曩治算学天文,中法从观象授时入门,西法从李氏谈
天入门,其后讲求西籍,佐以字典,读之亦无扦格,因知中西法始皆就天象以立算法。近代西人,始就天象求实状,再由实状立算法,结果,西人多识一实状而已。若推算而得其近似之数,中西法固不相亚。夫治历之目的在授时,苟授时无大差误,虽不知天行之实状可也。犹之尊著所谓,西人因病状势力之变化而研究内景,复就内景变化
而立治法,中医则兢病状势力径立治法,其言内景,悬揣而已以上系概括,非引原文。夫等是治病而效,虽不知内景可也。凡百方术,中西法始皆径求应用。西法至近代,则分学理、应用为两步,所谓二十世纪之科学也。此种观念,渊雷治天算时深印而不忘。今虽不知西国医学史,然例以天算,当亦如是耳。至谓中法既能应用,虽有西人内景实状,亦可无须过问,则是求食者懒学自画之遁辞矣。《见
智录·甲子篇》,用天算处颇多,渊雷于《内经》学浅未能赞一辞,于天算则略涉藩篱,如蒙蒭荛,或能贡其一得。昔郑康成从马季长,三年未得一面,季长欲弟子为算,前列弟子无有通《九章》者,惟康成能之,遂蒙面询,不耻下问,古今人岂不相及哉?
琰案:恽铁樵先生第一次函授医学,渊雷夫子报名为学员,此书乃第一次通函发问也,于医学上似无多深义,然是夫子第一次论医文字。且世多知夫子出恽门,此书及恽先生复书,可以见其遇合之故,故录存之。所问第一点,可见五行之无当于医学。第二点,详《脏腑论》及《生理补证》(遥从弟子之讲义),今已不成问题。第三点,张守节《正义》释五会,有胸会、听会,《正义》于上文别引《八十一难》气会、三焦,今考《难经》云:气会三焦外一筋,直两乳内也。是《难经》本指膻中穴,张氏误断三焦为句,恽先生更误为三焦经穴耳,胸会仍未知其审。
附:复书
渊雷先生台鉴:下问三则,捧读之下,极为钦佩,答复当谨谢不能。所以不能答之理由无他,学问不相如耳。自来财不什不相使,知不什不相师,弟子一知半解,尚未能望见阁下之项背,岂有忝颜师座之理?兹将阁下所缴学费奉还,恳公亦将敝处讲义掷还,尚祈俯允为荷。再弟尚有愿承教者,阁下来函通讯处为同善社,住址当非同善社,尊府是否即在城肉?阁下于同善社之外复何所事?敞处现在规模尚小,然颇有扩充希望,来函固言对于中医之志愿与弟不甚相远,脱【6】他日有所请求,亦肯赐臂助否?以上敢请见复,以下所言者,为对于来函就管见所及者一相商榷。《内经》似以四时为主,五脏转居宾位,故每每从四时说到五脏,不从五脏说到四时。例如东方生木,木生肝,肝生心,心生筋,不日“肝生于木,木生于东方”。此等处几于随处皆是,不得谓非不指实质之证。至于华元化刳涤五脏,终是疑案,因其事后既无传,而前亦无师承,且《晋书》记刘彦之向殷仲堪帐下医师求补缺唇,仲堪亦当日知医者,王莽时又有解剖犯罪以研究医学之事。综观各节,似东汉以后,我国医学颇有黜空崇实之趋势。范氏适生于此风最甚之时,华佗又世称神医,因而下笔时故神其说,耒可知也。《见智录》殊未洽意,气会穴当时所根据何书,亦不记忆,惟确曾费一番考查,非弟杜撰者,现在委实无暇翻检。至于阁下所谓四难,弟亦极端赞同。弟所亟欲知者,阁下现在所办何事?将来能否于中医界有所尽力?现在所处环境如何?倘蒙不弃,尚乞复示一二。专肃只请台安。
【2】《吕览》:《吕氏春秋》又称《吕览》,最早为其作注的是东汉的高诱,他认为此书“大出诸子之右”。
【3】勗:音xu,古同“勖”,义为勉励。
【4】食之思:出自梵语,指第六意识思所欲之境,生希望之食以滋长相续诸根,所谓恩愿活命。如人之望梅止渴、精神食粮等。
【5】阶之厉:指祸害的开端或导致祸害的人。
【6】脱:倘若,或许。
说明:本文选自《陆渊雷医书两种》中的《陆渊雷医论》第一篇。原注释在每页下面,为了方便阅读,我统一整理到后面,注释编号也作了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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