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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提纲,从“大学之道”至“虑而后能得”,是第一层次,总说大学之道的原理;从“物有本末”至文末,是第二层次,讲大学之道的渐修次第。本文所依据的《大学》,是《礼记》中的原文古本。解释的方法亦非逐字逐句,凡其义明显者,皆从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所谓“大学”,就是要教人如何自觉、利人,以臻于至善之境的学问,并不是世俗的一般学说。
大学之道,要先致力于明明德,即恢复本有的德性光明。这个本有的明德,即人的天生善性,因其为后天欲望、执著所染污,故需要破执迷以反其初。《礼记·乐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愚意以为,这里的“物至知知”,第一个“知”就是本来的明德,是名词,说明人之本性元自昭彰,具备“知”的功能,第二个“知”就是对外物的感知,是动词。“明明德”即是“反躬”。
人之本性一尘不染,为什么要称“善性”、“明德”呢?“善”、“德”,并不是说可以用仁义礼智等德目来规定它,而只是说当它起用的时候,如果不加后天欲望引导,则自然会表现出善的性质。所以世俗交际,多称赏不矫揉造作者(率性自然者),彼虽偶有失礼之处甚至是无心小过,人亦不怪,道理即在于此。倘加以后天造作,不管是善的执著还是恶的执著,一有执著即谓之“伪”,非先天之真善矣。此外,要修道反躬,必须乐善、修德,有善而未达者,未有恶而能达者,要返回先天本性,必须走修善这条路。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有了明明德的一定修养作基础,就懂得怎么“亲民”了。如果没有这个基础,则虽利他、亲他,亦非真正的为善之道,反倒每每为“善”所拘,违背为善的初心。亲民的过程,即是行道的过程。所谓亲民,包括了后文的“为人父,止于慈”数语中的慈、孝、信等内容,亦包括了治国平天下等内容,凡利他心行,皆为亲民。
这里的“止”字,用得甚妙。“止于至善”,是大学之道的目的,即“得道”,同时一“止”字,暗含了至善非有心求得,亦不是由身外求得的道理。
圣贤种种教诲,无非是为了人的身心气质变化。所谓“知止”,就是“明白要止于至善”,真正痛切地立下了这个志向,则自然能心无旁骛,一心向道。使用“止”字,又说明了至善不是要在心外求,而是要放下种种执著习气,不再有那么多的邪思妄动。去除邪思妄动,则身心自能安定,如此一路下去,自能得道。
从生理上说,依道家的说法,善念属阳,邪思属阴,所谓修道,即以修成纯阳为目的。故后世道教祖师,每教人多行善,不可只在一己肉身之阴阳上下功夫。按佛教的说法,“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这条大道本来很简单,无奈众生习气太重,“三岁孩儿虽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故有种种譬喻言辞对治之,按佛教大德的说法,实际上所谓修道即是转化习气。
对于利根的人,即邪思妄动习气比较淡的人,则一“止”字已足矣,不需多说其他的。只要能“知止”,则自能由此而生发出无穷妙用,乃至不需苦读,到一定时候,自然能通贯六经之理。其中道理,后世宋明理学家多有体会,佛家道家等东亚其它生命哲学则说得更清楚。按照大德们的说法,所谓的“无穷妙用”,其实也不是外来的,而是本性中自有的,只不过原先被遮盖了而已。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一般人的习气喜欢躁动,笼统地谈“知止”对他们来说显然不够,故有以下渐修次第。
天下有诸国,国与国可能十分不同,须先在本国行得通的东西,才能让外国也接受。依次类推,一直到必须自己身正,才能谈得上正别人。这里贯穿的是“恕”道。
“平天下”的“平”字,容易被误解成以武力平定天下,故曾子在章首明言“明明德于天下”。在先秦儒家看来,统一天下虽然难得,但圣人在位,最终目标不在于政治,而在于教化。在渐修次第部分,行文的方法是以周文王这类各方面都做得较为圆满的圣王为榜样的,故一开始就说“古之欲……者”。倘以为曾子是要教人人都能平天下,并以为所谓平天下即是前面说的“至善”,则容易以平天下为志,不在其位而妄谋其政,本欲平天下而实将使天下更混浊。先秦儒家云:古者言之不出口,耻躬之不逮也。《大学》作者本人即不曾平天下,又何必向学者鼓吹,教人人去平天下乎?不过是借圣王这一典型,“吾闻诸夫子”罢了。圣王以外,其他人随其社会层次而各取其宜即可,例如,诸侯、卿、大夫等要从格物开始,做到治国的层次,庶民只需从格物开始,做到齐家的层次,但层次如何并不重要,那是自有天命、非人力所能强求的,不管做到哪个层次,都要在那个层次磨练正心,这才是重点。
在八条目中,诚意、正心、格物、致知属内明功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属外用功夫。内明功夫隐微,侧重在心上说明;外用功夫显著,侧重在物上说明。人之心念不可捉摸,所谓“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周易•咸卦》),换句话说,人的内心是一种在很大程度上来说非理性的整体存在,难以作逻辑化处理,故诚正格致四者难以截然分开,可以大体上区分出格物致知在先,诚意正心在后,而至于格物与致知之间、诚意与正心之间的截然区分,则是做不到的。此所以《大学》自修身始,方有“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之类格式的语句,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则无“所谓致其知在格物者”、“所谓诚其意在致其知者”之类的措辞。另外,在外用部分,只能讲解为什么某个功夫要以前一个功夫为基础,而不能直接说这个功夫本身应该怎么办,原因至少有二:一是因为这样一说就成了规定,学者就容易着相了。现实世界是复杂多样的,具体如何外用也是没有教条的。二是因为所有的外用功夫由前一层次递进到下一层次的时候,都遵循“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的道理,前一功夫做好了,则下一功夫自然水到渠成。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不管是谁,都要以修身为本。痛切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就是抓住了根本,就是“知之至”(致知)了。
这段讲格物致知的功夫。“格”即“正”,“格物”即在内心摆正身、家、国、天下等诸物的关系;致知,就是在诸物的关系上,认识到修身是本,其它皆是末。其实,在先秦时期,老子就已经提醒过世人权量身与外物孰轻孰重的问题:“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道德经》)庄子亦云:“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庄子•让王》)
这个格物致知的功夫,其实一般人是难以做到的,所以从理论上说,大学之道人人可学,但从实践上说,并非人人能行。真正能认识到修身为本的人,是很稀有的,大多数人都只能引经据典地谈论这个道理,同时却又仍然希冀通过自己的能力争取功名富贵。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试看世间,在名利面前真正知命、安命的人有几何呢?也许,前面所说的这种人要么是天生淡泊的人,要么是经历一番异常躁动然后才认识到修身为本的人,反正是并不多见的。对于一个物利或功名欲望炽盛的人,再怎么谈修身之道,恐怕都只是假寇兵而资盗粮,故陆九渊教人反复强调要先“立乎其大”。
格物与致知二者衔接得很紧,没有办法、也没有必要像外用部分那样使用“所谓致其知在格物者”的行文方式。
格物致知是入门功夫,也就是端正态度的铺垫功夫。我们要做一件重大的、需要持久努力的事情的时候,总是要先充分认识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然后才可能真正地端正态度,进而持之以恒地付出努力,最后取得这件事情的成功。如果不能在一开始真正认识到重要性,那么就不可能端正态度,就成了一时的冲动想法,于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种自欺的做法就会出现,整个事情也就不可能取得最后的成功。就修习大学这件人生大事来说,大体上也有几个步骤,其中,格物和致知是充分认识到修身的重要性(是一切的根本),然后才可能诚意(真正地端正态度),基本的态度端正了,才可能让自己的心不陷溺于种种邪思妄动(正心),进而使外在的一言一行都合乎规矩(修身),然后才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成功。
虽然格物致知只是入门功夫,但《大学》以“此谓知本”,来强调这一“知”的重要。其中原因,可以用粗浅的常识来说明一下。有一句俗话,叫“兴趣是成功之母”,一旦个体真正体验到了某件事的乐趣,或者真正认识到了某件事对他来说的意义,那么这件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余下的具体操作事项,都是自然能够进展下去的,即使有再大的困难,他也能够设法克服。又如老师对于小学生,总是要强调“学习态度端正”,而为了端正其学习态度,老师又经常会告诉小学生们好好学习的重要性,比如父母有多么辛劳(学习不好的话对不起他们),学习好了就可以有种种的荣誉和物质回报,等等。《大学》这里的道理是一样的。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讲诚意功夫。真正认识到修身为本之后,态度就端正了,就会经常主动地自勉,而不是为了做给人看。这时,对外物的攀缘也会少了,就可以具备进一步修习“慎独”的资格了。所谓“慎独”,即能够经常对于自己的起心动念保持警觉,不再那么容易地随逐外物而转。
诚意是很重要的环节。孔子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君子但有一刻“去仁”,便在那一刻成了小人,而不能称为“君子”了。这便需要诚意的真功夫了。它要求学者把自己的心灵安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求心之安“如救头燃”,试想,如果没有前述格物致知的认识高度,焉有这种诚意?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康诰》曰:“克明德。”《大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这段话讲正心功夫,分为五层,分别对应上面的五个段落。第一层先树立一个正心的榜样。第二层讲正心乃是要向本有明德中求,不可错了方向。第三层讲正心功夫不可时刻怠慢,此即曾子所谓的“吾日三省吾身”的精神。第四层讲正心的内涵,即于日用人伦之中,能随所处角色而尽己心,这里贯穿的是“忠”道。倘于日用人伦之中有一不通之处或不够之处,则说明正心功夫尚欠在,须更加用功才是。此处的“止”字,亦用得甚妙。所谓正心,不是要离人伦本分别求什么主观境界,而是就在人事上修炼。
第五层讲正心的根本功夫,在息讼。先秦儒学注重“务本”。正心的功夫、效验有多种,究竟以什么为根本呢?以息讼为根本。人类的通病,是“知见每欲留于世间”,即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并且喜欢加之于人,对于不合乎自己想法的人或事,则每欲加以诋毁。按照佛教的说法,“知见立知,即无明本”;按照基督教《圣经》的说法,人是在吃了“分别善恶树”(又有译“智慧树”者)的果子之后,才从天堂堕落到人间受苦。道家则直接指出,人间之所以痛苦,一个直接的原因就是种种知识的盛行。按他们的说法,从社会的角度看,因为知见林立,所以天下不平;从个人的角度看,因为分别心重,所以其心不平。庄子撰《齐物论》,即有此一用意,盖不齐物论、是非,则无以逍遥游也。
现在要息讼,即是要平息自己的瞋念,消除自己看不惯别人、试图纠正别人的念头,消除自己的不平之念,每有发言,则必讲究“有情”而且“大畏民志”才行。所谓“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即是说说话要讲口德,不可违背事实,诬谤于人;所谓“大畏民志”,即是说对于社会上其他人的看法要充分尊重、敬畏,不可以为真理在我。如此,可谓抓住了正心的要领。曾子云: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诽谤别人者,实际上迟早将遭到同样的诽谤。
言与心是紧密相连的,故此处以“息讼”来作为正心的要领。孔子告诉司马牛仁者之所以“其言也讱”,是因为其心理上“为之难”,即不把事情都看得那么容易,其中道理,就是心决定口,反过来说,口也能影响心。后世道家的修养,把少言、诚实言看得非常重要,认为多言会妨碍修道。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指出了每一伦中正心的“最高要求”,倘若不得要领,而试图对这句话逐字照做,则将甚难,而若抓住要领——“息讼”,则将提纲契领矣。从生理上说,瞋心重的人,从其外表上看是很明显的,其亲和力会很差,其他人容易对他退避三舍,即使试图仁、敬、孝、慈,也是很勉强做作的;而瞋心轻的人,自然会散发出很强的亲和力,这时仁、敬、孝、慈之类的德目对他来说,都会比较容易达成。
去掉一分瞋毒,则我们的心与身多一分阳光。故佛门云:面上无瞋供养具,口内无瞋吐妙香,心内无瞋是真宝,无垢无染是真常。俗语亦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其实这个“方便”何止是行为上的呢?看不惯别人,其实就是跟自己过意不去。
但这样并非要人一味做“老好好”,让孔子为政,难道他不会惩罚坏人吗?孔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又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真正志于“仁”的人,是不会讨厌任何人的;也只有真正具备了“仁”的相当修养之后,才会懂得怎样喜欢人、怎样讨厌人,才有资格说喜欢谁、讨厌谁,因为那时的“喜欢”和“讨厌”都是不偏颇的,都是真正能对大家有好处的。一般人说讨厌谁,都是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都是一种“惑”,不是仁者的做法。故佛教里金刚怒目的做法,一般修行者是远远没有资格做的。
此外,“无讼”也不是要叫人做“乡愿”,二者的根本区别,是在于内心是否求进于德;“乡愿”自己不求上进、自甘卑污,还要诽谤别人的上进(参见《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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