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儒佛道
转自刘仰博客 今天上午到国展参加一个图书首发式,所发新书是台湾蒋勋先生的《蒋勋说红楼梦》,该书共有八册,此为第一册发行。原本蒋勋先生要亲自前来,因身体不适,无法出席,出版方就临时找了两个人,在首发式上说说《蒋勋说红楼梦》的价值,我算其中一个。晚上,正好北京台新版《红楼梦》开播,就势看了前两集。对于电视剧,暂时没有太多评论,只怕播完之后,早恋会更多。因为要忠于原著,演员都按小说中的描写,找了一批半大的孩子,不知后面谈情说爱的戏会怎样。《蒋勋说红楼梦》与新版《红楼梦》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立足于原著,但与大陆近年来漫天疯长的“红学”不同,这个立足原著并非是把原著当成考据对象或者考据来源,而是把《红楼梦》当成小说,立足于人们对小说的理解和感悟,这点很重要。“红学”陷入考据的泥潭,生发出小说之外的巨大枝蔓,恰如宫外孕,结不出什么好果子,还可能会有危险。如果立足于小说中人物、故事的遭遇、理解,那到应了“一人一个红楼梦”的话。因为,每个人从各自的角度,对于《红楼梦》中的故事都会有不同解读,有差异也很正常,而且,不同的时代背景,也会造成这种差异。对于《红楼梦》的解读可以有很多方面,今天,借着《红楼梦》开篇部分,说一个小问题。
《红楼梦》开篇部分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叫做贾雨村。如果把贾雨村和开篇部分的一僧一道放在一起,大致可以看成是儒佛道三家。一般来说,对于《红楼梦》文本的初步解读,都会得出一个结论,《红楼梦》的作者不太喜欢儒家,更喜欢佛道,因而,贾雨村身上有不少毛病,说他虚伪也好、投机也好,都可以看成是对儒家的批评。聂绀弩先生曾经说,《红楼梦》表现的是一个小乘佛教的境界,大致说的不错,显然也是说小说里儒家的地位不高。然而,《红楼梦》作者轻儒家、重佛道的结论,在我看来不能轻易而下。我从三个方面来说说这个问题。
首先是小说的时代背景。尽管《红楼梦》没有明确说写的是哪个朝代的事情,但是很明显,它的时代背景应该是清朝。清朝社会政治结构与其他朝代相比,有一些特点。我们把清朝与宋朝做一个比较。宋朝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平民出身的知识分子,通过考科举而走入社会上层。宋朝除了皇帝赵姓家族能够世袭之外,其他人基本不存在世袭的现象。而且,宋朝世袭的皇帝家族还要受到很多限制,例如不能掌握实权,只有虚名,不能与朝臣交往,还要集中居住,不能在社会上随便走动等。宋朝曾经有一位宰相主动辞职,原因是他弟弟做了驸马爷。宋朝的驸马爷也是不能有实权的,陈世美的故事是后人编的。即便如此,宰相为了避嫌,还是主动提出辞职。宋朝之后,元朝在这个问题上是一个倒退,蒙古人等于是永久世袭的贵族,汉人地位低下,科举的作用很小。明朝有点回到宋朝,但没有达到宋朝的高度。清朝又是一个倒退,但比元朝稍好一点。清朝的政治结构中,满清有很多世袭贵族,少数汉人也有,而且,清朝的世袭贵族不像宋朝那样要受到很多限制,而是限制很少,即可以有做官的便利,也可以较为自由地行动。比较而言,清朝的世袭贵族比同时期的欧洲稍好一点,因为,清朝在有世袭贵族的同时,还有大批平民出身的官员。
简单来说,欧洲只有贵族,没有平民升迁。宋朝几乎没有贵族,只有平民通过科举升迁。而清朝是贵族与平民升迁同时存在。这就是造成《红楼梦》对贾雨村态度的第一个重要原因。如果都是贵族,看不起平民很正常,但平民对贵族也没什么威胁。如果像宋朝一样都是平民升迁,与受限制的少数贵族也没多大矛盾。然而,清朝平民科举与贵族世袭同时存在,就会造成矛盾。《红楼梦》的作者比较多地站在世袭贵族的立场上说话,但是,小说也承认,世袭贵族的后代未必个个出色,因此,当贾雨村之类的平民出现,贵族一方面会看不起他的出身,另一方面有不得不面对贾雨村也能靠另一种方式当大官、平步青云的现实。正是这种矛盾,造成了小说对于贾雨村的一些负面描写。因为,像贾雨村这样的人,其实是世袭贵族的一个威胁,贵族骨子里的高傲会看不起他。换句话说,儒家和法家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主流都不利于贵族,这是造成《红楼梦》轻视儒家、贬低儒家的时代背景。因此,如果我们仅仅看到《红楼梦》对儒家的批评,看不到这个批评背后的动机,某种程度上是不公平的。比方说门子给贾雨村的“护官符”,其实也只有在世袭贵族同时存在的时代才会出现,如果在宋朝那样世袭贵族几乎没有影响力的时代,不会有这种“护官符”。
其次说一下儒释道的理论问题。佛与道的主要观点是生命无常,红尘是虚,一切皆空。因而,从老庄开始,就对儒家的执着有所批评。佛道生命无常、一切皆空的观点正确吗?从本质上说,没什么不对,金钱、地位、美色都不能成为终极意义。然而,即便这是一个真理,它能成为社会中人人奉行的原则吗?肯定不行。举个例子来说,物理学告诉我们,世界上的一切物质都是由分子、原子组成的,这没错。但是,我们在生活中接触的,并不都是直接接触分子、原子,而一定是分子、原子的不同组合形态,例如一朵花或一片树叶,组成它们的分子、原子可能区别并不大,但是,它的不同组合方式,造成的结果差异却很明显。因此,对于社会中的人来说,即便生命无常、一切皆空是真理,也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按此真理去生活。所以聂绀弩先生才会说,《红楼梦》是小乘佛教的境界,因为它推崇佛道,只能让个别人自己得救,而不能让所有人都遵照执行。佛道可以远离红尘,但是,不可能要求人人都远离红尘。既然红尘中永远有大量的众生,那么,红尘之中同样需要秩序和原则,儒家“敬鬼神而远之”,执着于红尘的和谐,其实是必不可少的。但在那些信奉佛道、自己超然红尘之外的个人来说,它很容易就会觉得儒家入世的执着有点可笑。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儒家执着地入世,才能使它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处于高于佛道的地位。因为,即便宗教再发达,世俗红尘依然是绝大多数人不可能离开的地方。所以,《红楼梦》在这个立场上轻视儒家,其实属于说风凉话,站着说话不腰疼。之所以中国后来主要流行大乘佛教,就是因为大乘佛教部分接受了儒家的主张,不再是像小乘佛教那样只追求个人解脱,而是追求众生全体解脱,观世音菩萨说:不渡尽世人自己就不成佛,正是儒家执着入世精神的体现。
第三,《红楼梦》中轻视儒家、推崇佛道并非首尾连贯一致。比方说,宁国府的贾敬喜欢道教,在小说中的结局并不好。当然,从“贾敬=假敬”的解释,可以认为贾敬并非信奉真正的道教。那么,真正的佛道又是什么呢?《红楼梦》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有一僧一道的片言只语,例如“好了歌”。贾宝玉明显对儒家那套东西不喜欢,这也是贾宝玉乃至《红楼梦》作者被现代认为是“反封建”的原因。《红楼梦》对于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例如十二金钗都用诗歌做一生的点评,贾宝玉也有。然而,《红楼梦》对于贾宝玉的总结,评价并不高。不仅不高,而且,批评贾宝玉的原则,都是儒家原则,例如“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此外,贾家破败后,小说《红楼梦》中唯一一个使贾家有了复兴希望的人,就是考中科举的贾兰,而贾兰的生活经历几乎完全是按照儒家方式展开的。对此,我们当然又可以回到开头,以佛道的观点发问:再次振兴家业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但是,我们同样可以说,如果我们不能离开红尘,那么,能够在红尘中挽救你的,只有儒家。
于是,我们在这里看到《红楼梦》对于儒家的态度其实既有预设立场,也有矛盾,并不连贯一致。对于这个现象,一种解释是作者自身的矛盾,另一种解释是,《红楼梦》并非一个作者独力完成,而是在小说形成过程中,有很多作者参与其中,每人加入自己的观念。这就要说到关于《红楼梦》的另一个话题。《蒋勋说红楼梦》和新版电视剧《红楼梦》都认为小说的作者是曹雪芹,蒋勋虽然也知道学术界对此有不同意见,但在整个解读中,依然奉行这个结论。事实上,关于《红楼梦》的作者是否是曹雪芹,并无定论。甚至,史上有一个叫曹雪芹的人即便真实存在过,他与《红楼梦》是否有关,也有人怀疑。当然,如果在这里深入解说这个问题,那就跑题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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